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割山草(逸野 村庄记忆之十五)wind朗诵

2019-1-10 23:42| 发布者: latang| 查看: 1734| 评论: 0

村庄记忆之十五

割山草

文/图:逸野

朗诵:wind


俗话说“靠山吃山”,山里人的生存,自然离不开山了。那时候的山是集体的,封山育林口号喊得响亮,砍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会挨批斗,稻草里边藏几截木柴,被查出来也是要示众的。天天闹革命,粮食收成却越来越少,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。但是,再穷也还得活命,老百姓总要吃饭,吃饭就要烧火,烧火就要燃料。燃料在哪里?在山上。

不能砍树,不能割山草,被风吹落的树枝树叶是可以捡拾的,于是,进山的人回来没有空手的,不是篮子装着,就是畚箕叠着,不是肩上扛着,就是腋下夹着。还有老道的,随手扯一根葛藤,或是编一条草绳,捆一把柴枝,缚一团树叶。总之,空手归家的就不像是过日子的。


进山的路

光明正大地收集燃料是在每年的秋收前,半个月的时间。生产队把山上的山草分成一块块,然后按照每家的人数分配。按规定,树是不能砍的,只能割山草。客家人把割山草称为“割烧”,意思是能燃烧的原料,山上所有种类的山草,笼统归类为“烧”。

最多的是“鲁枝”,很古老的蕨类植物,应该是跟桫椤一样,恐龙时代就生存在地球上了。“鲁枝”适合做燃料,烧起来火猛,燃烧得彻底。如果分到一片很好的“鲁枝”山,那就像中了彩一样。“鲁枝”割下来后,茬子锋利,稍不防备脚底就会被刺伤,因而,割“鲁枝”的时候,大多穿一双草鞋或者车胎皮做的鞋。


鲁枝

都知道耕田苦,割山草更是苦上加苦。天气闷热难当,毒日头高挂,头顶万里无云,一丝风也是没有的,别说水牛赖在水里不起来,能把狗也热得往水里跳。山高坡陡,竹笠草帽戴不住,任凭那毒日头炙烤,身上的衣服湿了干,干了湿。蹲下身,弯下腰,扎稳了双脚,左手抓住山草,右手挥动镰刀,力量要恰到好处,才能割得整齐利落。悬崖峭壁石头缝,多高也要爬上去,浪费山草那就是懒骨头。


刚抽出来的鲁枝

通常是带干粮的,芋头片,番薯,饭团,萝卜干,用布帕包着。水壶是竹筒做的,喝完了就喝山泉水。喝山泉水直接低头喝,像牛一样,喝个痛快。泉水少时,随便用一片叶子,折一个漏斗的形状,接了喝。山里的泉水很甘甜,解渴解暑。同时,不忘了把竹笠也浇个透,戴起来可凉快多了。


山草就是这样的

我妈在娘家是满女(家里最小的孩子),倍受宠爱,从小到大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,从城里回村后从头学,跟别人还是没法比。但是,她很吃苦,为了她的孩子们,竭尽全力,曾经几次在酷暑天累得昏死过去,让村人抬回家来。这样的环境下,能走路就要开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,烧火,喂鸡什么的,谁又好意思偷懒呢!在我13岁的时候,已经有一个弟弟四个妹妹了,我爸已经回村,但是去了很远的水库工地,主劳力就是我妈和我姐了。


挑担的村人

山草一定要捆得结实,挑下山的时候才不会散架。两头尖的尖担穿过草把,沿着陡峭不平的山路,一步一颤下山去。肩头好痛啊!几次三番想歇一歇,但是想着前头的路还有很长,而且天快要黑了,咬紧牙关坚持住,无奈肚子越来越饿,担子越来越沉,脚下一滑,一头的草把飞了出去。一个年纪跟我相仿长得膀大腰圆的女孩,挑着比我重得多大得多的山草,大步从我身边走过,扔下一句话: “识得几个字有什么用?一点力气没有!”我一边整理草把,一边咬紧嘴唇,死活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

鲁枝的形状好看

我妈说:“不要哭,做人要争气。”我羞愧难当又愤愤不平,力气活我是干不过人家,可是,又有什么出路呢?

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草垛,集中在一个地方。割山草的季节过去,谁家的草垛又大又高,谁家的人就特别自豪和淡定。我们家的草垛总是比别人家的矮小,别人家壮劳力多,我们家女孩子多。我妈就有点担忧:“就这么点,怎么够。”事实上,有很大一部分是挑到十几里地之外的砖瓦厂卖掉了,买点油盐或者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做一件衣服。


赤蕨

别人家的草垛大,是因为除了分得的山,他们有壮劳力到水库那边的公山抢割山草。到公山去割草,那才叫一个苦啊!

公鸡刚刚啼过,我姐就起床了。这边煮番薯粥,那边准备干粮。镰刀、尖担、绳索、水壶之类是昨晚就收拾妥当的,心急火燎吃完粥,带上干粮,推出有个大铁盒的单车,哐当哐当出了巷子,摸着黑上路了。我家对面的大掌山的那边是龙颈水库,水库上方有公社的公山,谁都可以割草。既然是公有,那就要看谁起得更早,更有能耐了。


阿牛哥

通常是结伴同行,互相照应,一起出门一起回家。沙土路踩单车很吃力,又没有灯火,上坡下坡紧赶慢赶二十来里路,在天将亮未亮时分,抵达了某座山头。肚子又饿了,但是不能吃,干粮是中午吃的。比较近的,半山以下的山草,早就让人瓜分精光,要爬更高的山,走更远的路,才有成片的好山草。这一天是一刻不能耽搁的,风吹日晒,挥汗如雨,忍饥挨饿,可能还会摔几跤,可能让马蜂蜇个大包,可能手脚青一块紫一块。但是不能停下来,路远,要在天黑前赶回家。后半晌,把战利品一把把捆好,一担担挑到路边。装车,摞起来,直到再也装不下了,才算作罢。


一个山寮

天将黑未黑,村口出现了一个移动的草垛,单车被压住了,只看得见前车轮。我姐整个人隐没在草垛之中,只露出来一个头,屎壳郎搬家一样,吃力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。

晚饭的时候,我姐因为累坏了,说话有气无力,还没有喘过气来。我想,她明天不去了吧?可是,第二天天没亮,她又出发了。

不知道我姐的力气从哪来的,瘦瘦小小的身子骨,无穷无尽的力气。割草季节,山上都是割草的人,热闹忙碌的景象,应该也是好玩的吧。有一次,我跟了去,才知道原来大掌山的背面那么高,那么陡,山上没有路,人们沿着山脊踏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路来,粗大的砂砾硌得脚底痛死了。山下可以走拖拉机的公路,是修水库的时候开凿出来的。


龙颈水库绿水青山

我挑两捆柴,并不重,可是坡陡路滑,走几步跌一跤,也是连滚带爬了。后来,索性不挑了,把两捆柴一截一截往下滚,还没到路边,已经散架了。我姐过来帮忙,默默地没说什么,重新捆绑好了,自己挑下山去。

我姐是怎么拖动对她来说像一座小山一样的草把的?启动的时候,头轻脚重,车头高高翘起来,她使出全身力气像按住一头犟牛一样死命按住车把,双腿像拉犁的牛一样朝前蹬,车子慢慢平衡了,驯服了,一点点往前移动,渐渐加快了速度,她推着车跑,越跑越快,然后借着那惯性,山羊一样灵巧地跳上车去。


秤星树(板蓝根)

我跟在后面跑,空着手。我的双腿走了一天,已经有些麻木了。我的肚子好饿。但是,家还很远,我不能停下来。这个时候,我心里有很多感慨,却无法表达。累的像条狗,哪有闲工夫矫情?

有人在唱山歌,隔山飘过来,荡过去,整个大山鲜活起来,山风悠悠,夕阳漫天。


我姐推着自行车踩过的路 进去就是公山

关于“割烧”的记忆实在太多,其实在更小的时候,还不会割山草,孩子们就捡柴枝。大人要下地干重活,放牛就是小孩和老人的事情。我七虚岁,还没有上学,牵着黄牛,跟着老人们进山。他们都知道哪个地方有柴枝,每天能收集不少。我不敢乱跑,因为山上有坟墓,还有一些深坑,我害怕。我就爬树,爬到高高的松树上,折树上的干树枝。但是,我没有什么力气,一点点树枝放在竹篮子里,屁颠屁颠背回家,心里想着能为家里出一点力,也是有几分得意的。爬树并不容易,经常被划破手脚,有一次不小心从树上滑下来,腿上被划了一道口子,血渗出来。还好,从小父母就教我山里什么叶子能止血,赶紧掐几片当梨(桃金娘)的嫩叶,放在嘴里嚼烂了,敷在伤口上,一会血就止住了。


桃金娘的花

一个正午,我割下一把“鲁枝”,发现其中一根树枝居然在动,仔细看了看,我的妈哎,一条青竹蛇!那青竹蛇可能刚好头部被我抓住,动弹不得,放开后才缓慢溜走。都知道青竹蛇毒性大,咬一口可要没命的。我吓得瘫软,心口蹦蹦跳。碰上马蜂是常有的事,一般的马蜂看得见窝,不可怕,只要小心避开就可以了。胆子大起来,放一把火把马蜂窝烧了,蜂蛹吃起来很香。最吓人的是地龙蜂,他们的窝在石头缝或者地洞里,你看不见它们,等到割山草割到那,威胁到他们的巢穴,只听轰炸机一样的声音突然传来,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,黑压压一片地龙蜂压过来,每一只都比手指大。落荒而逃是来不及的,只得抱紧了头,缩在地上装死。地龙蜂攻击性很强,一旦中招,后果相当严重。这些野物凶猛,还有些植物,也是要防备的,比如漆树。我对漆树过敏,尤其是漆树的汁液,碰到之后不消一会就浑身红肿起疙瘩,又热又痒。


大掌山的背面 下面是水库

也有福利,那就是野果子。当梨熟透了,很甜,又能吃饱肚子。留一些,用手帕包住,带回家给妹妹吃。野栗子也是有的,不过比较少。偶尔,还能捡到几个鸟蛋。

我单独进山割草是在上高二的暑假,跟村里一个比我大的女孩结伴,从龙颈水库坐了木船,在龙山下来。十年动乱已经结束几年了,但是老百姓还没有找到出路,割山草卖钱依然是主要的途径。十来天时间,自己割“鲁枝”,自己捆绑,自己一担担挑到渡口。手上的血泡重重叠叠,后来结了老茧,也就不疼了;肩膀开始火烧火燎,后来也不觉得了;浑身上下腰酸背疼,后来也撑下来了。这些都还可以忍受,我最害怕的就是晚上。


我走过的渡口

我们歇脚的是一间废弃的山寮,前面是水库,后面是无边无际的大山,在山寮的不远,有一座坟墓,夜晚会发出蓝色的光。半夜三更,实在没有办法忍到天亮,我出去外面方便。天地那么大,山岭黑影重重,犹如无数的妖魔鬼怪狞笑着向我扑过来。一闪一闪蓝色的光,又从坟墓那边亮起。魂飞魄散扑进山寮,浑身颤抖不已。


地棉

还好,里边一个村庄有我的同学,他的母亲很慈祥,怕我们出事,把我们叫到家里去住了。他们家房子也小,我和同伴住在阁楼里。不用在野地里过夜,不用再害怕坟墓,简直就是天堂了。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有那样的天胆,两个小姑娘就跑到深山老林去。我跟母亲说过,我到山里去割草。这在当时也算是平常事,跟我一样年纪十几岁的姑娘很多早就不上学,独挡一面了。我心里有一个秘密,我跟谁也没有说。后来我们把山草用木船运到水库的大坝上,卖给收购山草的人。总共26块钱,留一些做开学费用,我做了一件白色的衬衫。我一直想要那样一件衬衫,很多年了。

这个世上的事情,没有做不到,只是还没有把你逼到那个份上。




逸野 2019年1月8日  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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