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的夏天,太阳很毒。
连续几个月的干旱,大片大片的稻田被晒焦,远远看去,像是火烧过一般。龙颈水库已经好久没有放闸了,河床里的鹅卵石泛着白光。狗尾巴草变得枯黄,就连耐旱的苦楝树,也死了好几棵。一只黑狗耷拉在苦楝树下,伸长了舌头,呼哧呼哧地喘气,踢它两脚,也不愿意动身。
太阳照在大尖山的半腰时,我出了村庄,往学校走去。学校在另外一个村庄里,那个村庄的村头,有一棵很老的老榕树。穿过田间土路,过了石拱桥,约莫走二里地,才能到学校。学校的前面,是一个大大的操场,土坪,有一个土垒的舞台。那年月的一些演出,还有大会,都在那个舞台上进行。夏天的时候,操场生长一些小草,青青的,这里一簇,那里一丛,很柔软;到了秋天,操场就当了晒谷坪,惹来成群的麻雀,闹腾不止。
操场的一边,有一根电线杆,花岗石的。有时,电线杆下会拴一头老牛,或者,一只汪汪乱叫的狗。那狗很凶,见了谁都龇牙,很吓人。好几次,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去,还是被狗吠声吓得心惊胆战。
这一天早上,电线杆拴着的却是一个人。
这个人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前,眼睛紧闭。他的双手,被一根粗麻绳反绑在电线杆上,他的脊背,紧紧地贴着花岗石。一条认不出颜色的裤子套住他的下半身,腰间系着的,不是一条皮带,而是一根草绳。草绳很长,在他的腹部打了一个很大的结,好象他不是一个人类,而是一只刚刚被人类捕获的野兽。他膝盖以下的裤管是卷起的,沾满了大片的泥土。他的上身赤裸着,麻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皮肉。
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他的头上,身上,照在他被剃得光亮的头皮上。他的脑门,有一颗一颗的汗珠;他的左边肩膀,鼓起一块紫色的淤肿。我看不清他的脸,更无法看见他的眼神。只有从他偶尔动作的下肢上,才知道,他还是个活人。
这是个什么人?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?按照乡里习俗,犯了大罪的人,是要五花大绑示众的。莫非,他也是犯了大罪?杀人?抢劫?还是强奸?看上去,他也就20几岁的年纪,他的父母呢?他的家人呢?为什么没有人为他求情?或者,为他送上一口水?
有些人走过来,看了他一眼,摇摇头,走了开去。有些人站在不远处,悄声议论着,感叹一番,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。我不知道那些人在议论什么,我想过去问一句,可我不敢。心想,要是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,早就被抓走了。再往深处想,我吓出一身冷汗,脑子里闪出一个词:反革命!
这可是比任何罪都大的弥天大罪。我倒退几步,又仔细看了看那个人。他的脸色苍白,身子骨瘦弱,很斯文的样子,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。我很困惑,也很害怕。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,对着我们喊:“看什么看?小孩子!快读书去!”
课间操的时候,我听到了关于那个人的一些事情。他们说,那个人的家在城里,是来这不久的知青。知青?不就是韭菜埔农场的那帮城里人么?我们常常到那农场劳动,也见过他们,一个个都很漂亮很斯文。韭菜埔农场在大尖山下,很远的路,很高的山,隔老远才有小小的村落。农场种了很多的茶,还有橘子树和油柑树,场部的后面,几棵老杨桃树,一年到头都挂着果。城里来的知青全都住在那农场里,在那劳动,在那生活。每次到农场劳动,我都很乐意,因为,那里真的很美丽。
这个被示众的知青,是哪一个呢?他们神秘地问我:“你知道这个人犯了什么罪么?”我惶恐地摇头。有人把我拉到一个角落,看看四下无人,低声告诉我:“恋爱。”这个词汇太陌生,以至我一下没听明白,就愣愣地发呆。上课的钟声响了,我晕晕忽忽地走进教室,脑子里全是“恋爱”这个词,怎么也搞不明白,“恋爱”是什么?“恋爱”是一种罪过么?
我不敢问老师,也不好问同学,模糊的概念是,“恋爱”就是男人和女人好上了。村里不是常常有人“好上了”?常常有人成亲么?怎么那个人就不行呢?
中午,操场上暑气蒸腾,没有一丝儿风,世界仿佛一个大蒸笼。那个被反绑在花岗石电线杆上的人,依然在那里!太阳多毒啊,烈日下站上一会,马上感觉有红红的烙铁烙在皮肤上,吱溜吱溜地响,五脏六腑都被烙干。那个人还活着吗?我的心,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攥着,呼吸困难。我先是从远处看着,然后慢慢往前挪,挪到那个人旁边。他像一棵被拔出地面晒了半天的南瓜苗,叶子卷了起来,藤蔓也枯萎了。突然,我看见他努力地动了动脖子,可那脖子太沉重,他仅仅是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,看了看我,嘴唇哆嗦了一下。他的嘴唇已经干裂,变成了黑紫色。
不知道是因为害怕,还是因为同情,我哭了。旁边有一口小池塘,那里有半池子水,一头老牛在水中打盹;不远处有一口水井,有人在打井水冲凉。我冲向水井,拿起井台的一只吊桶,打起来半桶水,向那个人跑去。有人对我喊:“你干什么呀?”我哭叫着:“他,他要死了!”
傍晚放学的时候,电线杆旁边围了好些人。他们在叹息:“这后生也皮薄,怎么这么不经晒呢?” “好凄凉的后生啊,他的家人知道了,还不知道怎样伤心呢……”“我听说,他的家人早就被关了起来,都是做学问的人呢,唉!”
那个人死了!那个人就这样死在了太阳底下!他为什么不呼救呢?他为什么不求饶呢?那些走来走去的人,他们为什么不放过他?为什么不给他一顶草帽?不给他一口水喝呢?他们可能忘记了他,他们可能没想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如此的 脆弱。可是,如果是自己的孩子,他们忍心么?
我奔跑着,奔跑着,离开操场,离开那残忍的地方。河坝上,我跌倒在地,悲悲切切地哭,好久好久,没有抬起头来。死亡是那样的恐惧和残忍,死亡是那样的简单和轻而易举。生命是多么无助啊,有时甚至比不上一棵小草,一滴露珠!
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,我不敢去学校。我知道,那个操场,那根花岗石的电线杆,将是我永远的噩梦。我背着书包,装着上学的样子,上了后山。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,去干什么,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去。
半道上,有个人拦住我,惊慌地对我说:“别到山里去了,山里吓人。”我说:“我不怕,山里没什么怕人的,我天天走,我熟悉。”那个人沉下脸说:“昨天晚上,才有一个女子从山崖上跳下去,死了。也是个知青。”
我像中了邪一样,直挺挺地竖在那,张大了嘴巴,就是发不出声音。那人嘟哝了一句:“还说不怕?看你怕不怕!”说完,走了。我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,内心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惧怕。是惧怕这毒辣的太阳么?还是惧怕太阳下冰冷的世界?这个跳落山崖的女子,是被绑在电线杆上那个男人的爱人吗?她是追随了爱人的脚步,一起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吗?
许多年过去,直到现在,我依然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;也不知道,那个女子是什么模样。我想了解,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,怎样的眼泪和痛楚,却一直没有人能告诉我。所有的人对那件事情都讳莫如深,没有人愿意说起它。一个雨天,在韭菜埔的山坡上,我走了很久。橘子园已经荒芜,杨桃树也老去了,草丛中的一堆瓦砾,记录着历史的一些痕迹。而那个男人和女人,他们曾经在这里相爱,在这里付出了鲜血和生命,却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。犹如一阵风,轻轻地掠过大尖山,然后,消失于无垠。
一低头的瞬间,看见茶树底下一丛韭菜兰,散发出幽幽的芬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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