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附近的北山嶂下,是揭西县最边远的地方。
汽车沿着盘山公路,爬上九岭坡,越过茶亭岭,再翻过山风飕飕的风门坳,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谷地——先是淡淡的炊烟在林间升起,继而可见星星点点白色的房舍。进入谷地,被熏染得碧绿的山风扑面而来。还未来得及分辨风中那沁人的馨香,定神看时,已置身于碧瓦朱栏的新楼前。
车刚停稳,早已涌上来一群人。一声惊惊乍乍的呼唤:“小莉——”随即,人群中步出红光满面的大舅母。大舅母拉住我的双手,上下打量一番后,呵呵乐了。大舅母说:“来得正好,你大表哥正四处找人帮忙摘茶呢!”
摘茶?我还未答腔,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插进来:“小莉刚到,也不让她先喝杯茶?我准保她还没喝过这么香的茶。”来的是大舅,双手背在身后,背微微有点驼。大舅与大舅母同岁,再过几个月就满80了。看上去,大舅母比大舅精神得多。我说:“大舅母,你一点都没变。”二表嫂笑说:“可不是,上茶山你不一定赶得上她呢!”
正在这时,一孩童叫道:“老太来了。”转头望去,只见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拄杖而来,步履稳健而有节奏。她一身灰布褂,一双蓝布鞋,显得精瘦而神采奕奕。“小莉,小莉在哪?”老太太声音清晰、明朗。 “外婆。”我忙迎上前去,拉住外婆的手。刮了一百年的山风吹去了外婆圆润的岁月,外婆的双手变得粗黑而瘦削;一百个春夏秋冬在外婆脸上凿出了道道深深的沟坎,犹如饱经风霜的岩层。外婆那经过一百年大山雨露浸润的双眼依然明亮,依然炯炯有神。
“外婆不能再带你上山摘茶喽!”外婆的语气带着孩童般的天真。稍顷,她四下里打量一番,大声说:“还不泡上茶来?快让小莉尝尝我们的新茶。”
细舅泡好茶,先恭敬地给外婆端上一杯。细舅在外婆、大舅面前尚属“小字辈”,他那挺直的腰板,敏捷的举止,流利的言词,简直使人难以相信他已是个古稀老人。细舅扛过枪,跟随古大存打过游击,是大洋家喻户晓的“老革命”。
一股浓郁的茶香在房里弥漫开来,杯未沾唇,已令人神清气爽。“哇,好香!”我情不自禁地赞叹。
“这是我们自己种、自己炒的茶,拿到圩上,卖个大价钱哩!”大表哥说道。从大表哥的介绍中,我知道这种茶叫白叶单丛,还在全省茶叶评比中得过一等奖。
“眼看又要摘茶了,还不知到哪请帮工。”大表哥担忧地说。在我的印象中,还是早年满山遍野尽是被扫荡后留下的创伤,崇山峻岭覆盖着萋萋荒草。那一年外婆在深山里悄悄种上几垅茶,刚能收获,便被当作“尾巴”连根铲掉。可是今天,人们开口是茶,闭口是茶,这不能不令我惊奇又惊喜。 “今夜早些歇着,明早我带你看茶山去。”大舅母亲切地说。
晚上,我怎么也无法入眠。阳台上依栏远眺,远处是巍峨的北山嶂,嶂下群山环抱的村落万家灯火。月色中,半山腰的新校舍鹤立鸡群,一根电视天线在村寨中若隐若现。耳畔,不时飞过阵阵笑声。
忽然,一缕浓郁的清香随风飘过,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。侧耳倾听,隐约传来隆隆隆、嚓嚓嚓的声响,似在远处,又似在近前。声音时强时弱,时断时续,一呼百应,此起彼伏。我凝神良久,也没有分辨出发出声音的准确方位,仿佛整个村庄都回响着这种神秘的声息。夜空中的茶香更馥郁、更醉人了。
一大清早,我随大舅母上茶山。太阳在北山嶂后跳出半边脸庞,氤氲雾霭慢慢在山间飘散。举目远望,满山青黛,一坡翠绿;茶树一行行、一垅垅,从山脚到山顶,从眼前到天边,依山而行,整齐有序,像是谁画上去的一般。
“好壮观好漂亮的茶山!”我脱口而出。 大舅母哈哈直乐。 “有多少?”我问。
大舅母沉吟片刻说:“全乡到底有多少茶树,我不知道。你看这吧——”大舅母手指从山脚到山顶的满坡茶树,“这是咱们家的,光这近千株茶,一年就能收人这么多!”大舅母伸出几个手指头,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意。 “哇!”我不由得惊叹。
“咱们家还不是最多的呢!摘茶必须及时,收茶时节请人摘茶,不论多少,当夭晚上都必须炒好,不然就出不了好茶。好在现在炒茶都有机器了……”
机器?我想起昨夜那神秘之声,不禁恍然大悟。望着连绵不绝的茶山,山下一栋栋白色的新房,我浮想联翩。
外婆家是藏在深山里的世外桃源,外婆家的茶山,那是茶仙子居住的地方吧!抬头看去,山路依然蜿蜒曲折,只是比以前宽阔得多。山路似一条系在万绿丛中的丝带,一直向前延伸,延伸,无穷无尽。
高小莉,笔名逸野,揭西县五经富人。外婆家在大洋,从小深得外婆疼爱,留下许多永生难忘的记忆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一级作家,就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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